傳神 – 書法如是修行

人生,一切都是修行。學習是修行,工作是修行,和家人﹑朋友相處是修行,面對逆境是修行,面對順境一樣是修行。今天我們來談談書法的修行。

或許在人生的某個時間,你會因為某個人,或某個場合,某本書籍,甚至某一個字而使你興致勃勃地想進入書法的大門,這是緣份。在學習書法的最初,你會發覺並非如你想像般的輕鬆。首先每次練習的前後,都有很多程序和準備,練習的時候,手指手腕手臂都會很累。初學者必定會有一萬次想放棄的念頭。如果你堅持下去,慢慢地你會找到當中的樂趣,從而能克服苦﹑悶和寂寞的感覺,最後你由“寫字很悶”變成“不寫字很悶”,你成功地完成了第一項修行,你會明白,既然一定要去做的事,心態上不是要去克服什麼,而是要去享受什麼。當你窮的時候,要怎樣享受窮苦,當沒有人陪伴的時候,要怎樣享受寂寞。

學習書法大多由臨帖開始,當你的啟蒙老師開始教你臨寫你人生第一帖的時候,你可能以後一生人都在寫這位古人的字跡,可能寫得有幾分相似,可惜的是你永遠跳不出這位古人的圈圈。初學楷書,一般老師都會推薦唐楷,例如歐陽詢的九成宮﹑顏真卿的多寶塔﹑柳公權的神策軍等等。不論是何家何派,時間一長,你多少會寫得幾分像。慢慢地你就會得到一些讚賞,例如說“你的字真漂亮,像極顏真卿。” “像某某書法家”成了你的資產,同時也成了你的枷鎖。作為一門藝術的追尋,書法的最終目的地,並不是要寫得像某個前人,而是要在博覽眾長之後找到自己的真性情。正確的臨帖方程式是,當你完成第一帖後,進入第二第三帖時,必須毅然忘卻你之前的資產,全心全意地去品味新一帖。這是另一種修行,叫做“有捨才有得”。

在悠悠三千年的中國書法歷史長河之中,最閃閃生輝的明星,要算是這位晉右將軍王羲之。大唐貞觀帝皇李世民極度推崇之下,王羲之書法成為所有翰林墨客﹑王孫貴族及功名追逐者的必修課程。而千千萬萬摹臨者當中,能夠脫穎而出,名留書法青史的卻寥寥可數。初唐﹑盛唐及至中唐的著名書法家,如歐陽詢﹑虞世南﹑褚遂良﹑顏真卿等等,無不是從學習王羲之書法的主流中走出屬於自己的獨特風格。及後一千七百年至今,王羲之書體依然是主流,而成功留名者依然是從主流中走出自己風格的書家。近代最成功的書法家于右任曾經這樣說: “平日我會常常留意別人寫的字,看看哪個好看,自己有沒有改進的地方,但寫作品的時候,我一定會任其自然,寫自己最自在最舒服的字。”如果有一天,你已經有了一種自己風格的字體,一種寫時很舒服,看上去很自然,沒有半點造作的字體,這種字體也就是傳達你自己神韻的媒介。恭喜你,你找到了自己。所謂明心見性即是佛,在人出生落地,學行學走學說話的時候,你就開始一點一滴地迷失自己。模仿學習別人容易,了解自己甚難。這可能也是書法修行中比較有難度的一項。

匆匆不暇草書

西晉衛恆於《四體書勢》中轉述“草聖”張芝的觀點:『弘農張伯英者,而轉精其巧,凡家之衣帛,必先書而練之。 臨池學書,池水盡墨。 下筆必為楷則,常曰:“匆匆不暇草書”』。

莫顯奎先生文章有這樣的理解:
有認為是書信往來,一種自謙的說法,與“勿勿不具”,“不復一一”相同,也有認為“匆匆不暇草書”之“草”是草稿或草率之意。而與草書藝術相聯繫,後人大致做兩種理解,其一草書不能匆匆忙忙地寫;其二草書須要匆匆忙忙地(快速)寫。 鄧散木認為古文不具標點,時常令人為難,便句讀為“匆匆不暇,草書”,意即時間緊迫,來不及恭敬書寫,只好草書為之。結合草書點畫流便,書寫較快的特點來,做此理解也無妨。 細究其意,又覺不妥。 張芝對自己的作品要求很嚴格,每“下筆必為楷則”,即所作之字必不能匆忙之間達到為人模範的效果。兩種理解便成矛盾。 其實,看問題的角度不同,其結論必然不同。

于右任《標準草書》索引

自古至今,草書都被譽為書法的最高境界,其原因在於草書的創作必須醞含篆隸楷行的筆意。辜勿論草書是否書法的最高境界,很多書法愛好者經歷篆隸楷行的學習過程後,往往對草書望而却步,有幾點原因可以探討 。

其一是草書是另一套書寫系統,而並非簡單地通過對隸楷的簡化而達至快速的效果,因此外貌和筆序往往與隸楷有很大的分別。其二是古人對於學習草書沒有一套很完善的系統,大多是書法家通過自身的摸索。往往要花上很多年的時間才讀懂草字,然後揣摩筆意和學習書寫,這樣一來就得用上數年甚至數十年才略有所成。

幸好草書在出現二千多年後的今天,我們有于右任先生的《標準草書》。于右任先生及其草書韻社的成員用了二十多年時間,整理了古人對草書各種思維和寫法, 總結出一套清晰的學習方案。 簡而言之,《標準草書》 凡例有左旁廿七個,右旁廿三個,字上七個,字下七個,雜例八個,合共七十二個草書符號。每天認識一個符號,兩個多月後,便對草書有一定的認識,慢慢可以讀懂草書,對欣賞中國書法藝術的能力也能大大提昇。

時至今日,人類似乎對閱讀文字的興趣和能力都大大減少,為了不使于右任先生及其草書韻社成員嘔心瀝血的 《標準草書》 這套巨作被埋葬在時光裡,小弟忽發奇想,在家抗疫的時間,拍攝了三百多條短片,存放於youtube平台,希望一解書法愛好者對草書的困惑。不自盡力處,請各先學前輩見諒。

有興趣的朋友可以在 Youtube 搜索 <標準草書_凡例> 或<標準草書_雜例> 等字眼即可 。 每條短片大約只有二至三分鐘,且影片下面都有釋文。

最後還是要不厭其煩地說多一次,讀懂了草書並不是就懂得草書書法,正如懂得閱讀中文字未必就是楷書能手。學習草書還是須要通過不斷的練習,不斷的臨摹,不斷的思考和創作,去領悟自己心中對線條美的定義。但不論後路如何,《標準草書》肯定是進入草書大門的最佳工具。

《祭姪文稿》

二零一九年書法界的第一盛事,莫過於《祭姪文稿》真跡的展覽。各地的書法愛好者都紛紛趕到東京,一睹天下第二行書這稀世珍寶。顏真卿為紀念死於叛軍的姪兒顏季明疾筆而書的《祭姪文稿》,後世給予了極高的評價,大多讚揚這是一種純熟技巧融合了濃烈情感,“無意於佳乃佳”的作品。但實際好在那裡?似乎評語有點抽象,有沒有更實質的說法?我多年來都有經常參看《祭姪文稿》一帖,請容我也來趁一下熱鬧,發表一點我看《祭姪文稿》的謬論。
唐之後,世人皆知顏公楷書了得,成為學習範本的楷書如《多寶塔》、《麻姑仙壇記》⋯⋯等等多不勝數,都成為後世臨摹的對像。顏公楷書“起筆”、“收筆”極具性情,後學者只要學得顏公三分起收,觀者定能立刻認出這是顏公之風格,書者亦就沾沾自喜,這就往往忽略了最為重要的“行筆”部份。重起、收,而忘行筆是一個書法學習者普遍而嚴重的誤會,起和收必須是一個承上接下,變數極大的部份,而行筆相對地穩定,也就是趙松雪所說的用筆千古不易。書法家趙偉平先生曾說:「將行筆抽去,僅留下起筆和收筆,這根線能否還存在?同理,將起、收筆抽去,這根線卻依然存在,故行筆才是書法藝術語言的最基本單位。」
顏公用《祭姪文稿》告訴大家如何行筆,沒有楷書那種個性化的起筆和收筆,沒有刻意的章法安排,以最簡單直接的基本單位,展現了實實在在的行筆線條,無論是提是按,是濃是枯,每條線條都充滿了力量和立體感。《祭姪文稿》也給了云云後繼者最好的啟示,鍛鍊好書法的最基本單位-線條,才是正道。

《論武功》悼查良鏞先生

"論武功,俗世中不知邊個高!或者絶招同途異路。"黃霑先生文字能力高強,兩句話就概括了金庸武俠世界的武術觀。

金庸武俠世界裡,沒有誰個武功最高,也沒有什麼武功是天下最強。即使是華山論劍的冠軍人物王重陽,也沒怎樣詳述,通過全真七子及周伯通而側寫。這種"善藏"的寫作手法,正正吻合中國文人藝術的意境。在中國畫中,名山大川一定是隠藏在濃煙淡霧中,人物也必然是木無表情,彷似在說:你猜我在想什麼。在中國的詩詞歌賦中,"藏"更是重要。《雲破月來花弄影》被王維國先生認為是宋詞最有意境的一句,明明只有雲、月、花、影,卻聽見微風過樹的聲音,就是一個"弄"字!

事實上,書法的世界也沒有誰人最強,寫的都是自己的人生。

《獨孤九劍》悼查良鏞先生

小時愛看金庸小說,也看電視劇,文字更有想像空間。自從看了電視劇,郭靖就變成了黃日華的樣子,喬峰也成了梁家仁的樣子。

查先生的武俠世界裏,每個人物,每個故事都藏着很多人生的大道理。例如:風清揚教導令狐沖獨孤九劍的時候,第一件事就要令狐沖忘卻所有華山劍法的口訣。在七、八十年代很多廠家成功地在內地建立了生產王國,到了千禧年代這些廠家都黯然離場,是七、八十年代的成功經驗將他們綁架了,明顯成為了他們在千禧年代的絆腳石。縱觀書法藝術的學習過程亦然,很多寫了幾十年的前輩書家,都被唐楷的法則綁架了,跳不出這個框框,也就沒有領悟更上盛的武功。唐代孫過庭先生在一邊建立法則的同時,也一邊告訴後人要"忘懷楷則"。

感謝查先生在我們的年代寫下了令人回味、發人深省的故事。查先生的武俠世界,就如顏真卿、于右任的墨跡,莫扎特、貝多芬的樂曲,永留人間。

解碼

光纖年代,人人家中都有互聯網。要上網,就必須要有一個叫Modem的東西。IT的朋友一定知道什麼是Modem,但現代人只管用,大多不知它是如何工作。原理很簡單,MoDem是由兩個英文字合成,Modulator頭兩個字母,和Demodulator頭三個字母合成。Modulator是調制器,將輸出一方電腦上的0101 digital 數據轉變成 analog 訊號以減少在傳送過程中的誤差和損耗。而Demoulator就是在接收一方將analog 訊號還原至digital 數據使家庭電腦能讀懂。Modem同時肩負制碼和解碼功能。書法家是一個Modulator制碼器,將大自然的訊息、自己的人生觀、審美觀、情緒、技法等等都轉化成《點》和《線》表現在紙張上,要讀懂這些《點》和《線》的訊息,觀者必須是一部Demodulaor解碼器。唐朝張懷瓘遠在一千三百年前就這樣說:“非有獨聞之聽、獨見之明,不可議無聲之音、無形之相。”

平衡

孫過庭《書譜》有說:“至如初學分布,但求平正;既知平正,務追險絕。。。” 意思是學習書法的起初,應由字體的結構分布學起,要達到平正,才能學險絕。什麼是險絕?我理解為“打破平正而又不失平衡的做法”。字體平平正正雖好,但呆板沒生氣。只有動起來才有生氣。而在打破平正的同時必須保持重心的穩健。正如白鶴先生在文章中所說:“所謂的似斜反正,是通過姿態的斜來表現重心的正。”

輕重

 

提為《輕》,按、頓、挫為《重》。提和按、輕和重、弱與強,既相反又相生相成。一般來說,欲提先按,欲按先提,起伏蹲騰之間,盡點畫運筆之勢。提筆裹鋒,為的是更好的按,按後復收,骨力內藏,在痛快處見沉著。沒有提按,便無所謂用筆之道。

借用白鶴先生對書法用筆的見解,領悟禍福相依的必然定律,從來沒有起伏,也就沒有所謂人生!

草貴流暢

草貴流暢
草貴流暢

唐孫過庭在《書譜》中有這段話:“篆尚婉而通,隸欲精而密,草貴流而暢,章務檢而便。”古人言文簡而精闢,何謂草貴流暢?何以能流暢?我認為要達到流暢,必先戒除臨摹、學習時,邊寫邊思考的習慣。學習草書的時候,當然也有摹臨、思考的時候,也會常常看別人的作品,然後思索怎麼寫才美。但在自己下筆的時候,務必忠於自己的內在美學思維,任其自然流露,才能流暢。而後人亦誤解流暢即便是字字絲連,非也!觀于右任前輩的草書作品,中鋒用筆,字字獨立收鋒,卻在字的每一線條中找不到半點呆滯,這種留不常遲、遣不恒疾,便是草書的境界。